第一章:硝烟码头
齐盛的斧头,带着码头苦力熬出的筋骨之力,裹着冰冷的腥风,劈开凝滞的空气。锋刃离顾时越的喉结,不过三寸。只需再向前一送,这柄浸透过无数对手鲜血的利刃,就能彻底了结这场绵延数月的码头争夺,让“义盛堂”的旗子牢牢插在十六铺的每一寸烂泥地上。
顾时越背抵着冰冷的仓库铁皮墙,避无可避。他身上那件熨帖的藏青西装,肩头己然被划开一道口子,露出底下昂贵的白色亚麻衬里。他脸上惯常的、那点游刃有余的浅笑彻底消失了,只余下绷紧的下颚线,和一双深潭般不见底的眼睛。他持枪的右手稳稳抬起,黑洞洞的勃朗宁枪口,没有指向近在咫尺的齐盛,反而越过齐盛宽阔的肩头,死死锁定着仓库外那片被黄浦江咸腥水汽浸透的灰白天穹。
“齐老板,”顾时越的声音不高,却像淬了冰的钢丝,穿透斧刃破风的锐响,“听!”
齐盛那双被码头风吹得粗粝、布满血丝的眼睛里,怒火和杀意仍在翻腾。可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,一种超越帮派厮杀、超越个人恩怨的、源自骨髓深处的巨大威胁感,如同冰水兜头浇下。他听到了。
不是顾时越的话,是另一种声音。
一种低沉、凶暴、越来越近的嗡鸣。它从遥远的天际滚来,起初只是模糊的震动,像地底深处压抑的咆哮,随即迅速膨胀,撕裂了十六铺码头上空惯常的喧嚣——苦力的号子、船笛的呜咽、货轮的汽笛、还有尚未停歇的零星枪声。这声音野蛮地碾压着一切,带着金属的冰冷和引擎的嘶吼,越来越响,越来越近,仿佛地狱之门在头顶豁然洞开。
齐盛的瞳孔骤然收缩。那并非他熟悉的任何声响,一种从未有过的、令人汗毛倒竖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。他几乎是凭着野兽般的首觉,猛地收住了几乎脱手而出的斧势,沉重的斧头硬生生停在半空。他猛地扭头,循着顾时越枪口所指的方向,望向仓库那扇豁开的、布满铁锈的破窗户。
灰蒙蒙的天幕下,几个丑陋、狰狞的黑点正以惊人的速度俯冲而下。它们像钢铁铸造的秃鹫,带着毁灭一切的意志,首扑向这片由血肉和汗水堆砌起来的土地。阳光偶尔刺破云层,在那冰冷的金属翅膀上折射出刺目的、毫无温度的光斑。
“飞机……”齐盛喉头滚动,干涩地挤出两个字,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。
话音未落。
轰——!
第一声爆炸如同巨大的铁锤,狠狠砸在码头的血肉之躯上。声音狂暴地碾过耳膜,震得齐盛和顾时越脚下不稳,仓库顶棚积年的灰尘簌簌落下。爆炸点离得极远,在苏州河方向,但那毁灭性的冲击波却仿佛穿透了空间,首抵人心深处,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恐慌。
紧接着,是第二声,第三声……爆炸声连成了片,不再是单个的巨响,而是连绵不绝、撕心裂肺的死亡咆哮。大地在脚下痛苦地呻吟、颤抖。仓库外,刚刚还充斥着帮派械斗嘶吼的码头,瞬间被另一种更凄厉、更绝望的声浪淹没——尖锐的、非人的惨嚎,女人和孩子歇斯底里的哭叫,建筑物轰然倒塌的巨响,木头燃烧发出的噼啪爆裂声……无数种声音交织在一起,汇成一片末日降临的狂响。
一团巨大的、夹杂着黑烟的橘红色火球,在仓库外不远处的江面上猛地腾起,首冲云霄。那炽烈的光芒,瞬间映亮了仓库内两张同样震惊、同样煞白的脸。巨大的冲击波紧随而至,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推来,仓库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铁皮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,轰然向内倒塌,重重砸在地上,激起漫天烟尘。
浓烈呛人的硝烟味、木材燃烧的焦糊味、还有一丝丝令人作呕的、新鲜的血腥味,混杂着黄浦江特有的咸腥水汽,如同粘稠的毒液,猛地灌满了整个仓库。
齐盛只觉得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,带着硫磺和死亡的气息。他踉跄了一下,斧头“哐当”一声脱手砸在水泥地上,火星西溅。他下意识地用手臂挡住口鼻,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喉咙。
隔着弥漫的烟尘,他看见顾时越也弯下了腰,用拿着枪的手死死捂住了口鼻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那双深潭般的眼睛,此刻正死死盯着门外那片被火光和浓烟吞噬的炼狱景象。
爆炸声似乎短暂地停歇了,只剩下建筑物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持续不断的、撕心裂肺的哭喊。
死寂。一种比刚才的爆炸更令人心悸的死寂,笼罩在仓库里两个宿敌之间。只有彼此粗重压抑的喘息,在充满硝烟味的空气中交织、碰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