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灵子鹰隼般的目光剜向仕林,仕林喉间似有墨汁凝塞,如何剖白那一夜青丝成雪的缘由?他与玲儿之间的恩怨痴缠,原是三生石上刻就的纠葛,纵是千言万语,亦难诉尽半分。
“道长伯伯。”仕林垂袖揖礼,墨玉般的眼眸掠过床榻上昏睡的莲儿,睫羽下掩着沉沉暮色,“此事……说来话长,但仕林己无大碍,还请……”
话音未落,只见玄灵子踏风而至,双指如电,点向他腋下三寸的"极泉穴"。仕林闷哼一声,如山竹折腰,颓然委地,苍白面颊掠过痛楚的涟漪。
“果然如此......”玄灵子捻须凝眉,指尖拂过仕林腕间青脉,忽而攥紧他小臂,“那是是谁!取你精血所图为何?”
他一把将仕林拽起,双目灼灼似要穿透其心:“精血乃性命之根,一旦流失,再难补益!你本就身具人妖血脉,那一半精血所承载的,正是你人性之根本!如今你周身妖气弥漫,若再隐而不言,我纵有通天之能,也难护你周全!”
仕林浑身剧震,冷汗浸透中衣,喉结滚动数下,方从齿间挤出破碎的音节:“是乌......古论......”
“竟是他......”玄灵子如遭雷殛,松手退后半步,道袍下摆扫过青砖,“他为何......又怎会盯上你......”忽而扣住仕林双肩,指节泛白,“他取精血作何用?你为何甘愿给与?……可还取了其他?”
“为救......挚友......”仕林垂首望着自己交叠的指尖,声线如浸冰水,“除了精血,还取了娘与小姨的......逆鳞......”
“逆鳞!”玄灵子指尖骤颤,道冠上的青玉簪子险些跌落,“小青她......”
“道长伯伯!”仕林猛地抬头,声音带着恳求的沙哑,“万望严守此事……切莫让莲儿忧心……”
玄灵子闭目长叹,指尖掐诀,腰间符囊突然膨起,一张青符腾跃如蝶,翩翩飞向檐角。玄灵子双掌翻飞,法诀如流,待灵符啪地拍在仕林头顶,那满头霜雪竟如春水融冰,丝丝缕缕化作墨玉乌丝。
“炼精化气,守一抱元,阴阳调和,与道合真!敕!”剑指落处,最后一缕白发化作流萤消散,仕林额间己沁出细汗。
“谢道长伯伯再造之恩!”仕林屈膝跪地,双手抱拳,深深一拜。
“起来。”玄灵子扶起他,眉宇间忧色难掩,叹息道,“此乃障眼之法,非是根治。若要彻底祛除病根……尚需时日筹谋。眼下……”
“道长伯伯费心了,仕林感激不尽。”仕林缓缓起身,目光平静中带着一丝决绝,“此乃我心甘情愿之路,纵是……命不久长,亦……无悔无怨。”
“姻缘纠葛,自有定数,我不过问,然仕林……”玄灵子重重拍在他肩头,目光如炬,“那乌古论与我等仇深似海,切莫掉以轻心!他既取走你娘与小青的逆鳞,必有惊天图谋。往后务必警醒,遇事定要告知于我!”
“仕林谨记。”少年深深作揖,目送玄灵子离去。他转身回到莲儿榻前,窗外雨霁初晴,天光微露,可玲儿那清浅的笑靥、温婉的眉眼,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,挥之不去。他凝望着澄澈的天宇,双手合十,将无声的祈愿与思念,默默寄向云端。
玄灵子步出屋外,冰冷的雨滴自檐角滑落,砸在他的额际,寒意刺骨。“乌古论”三字,如同烙印,在他心中反复灼烧,翻腾不息。最深沉的忧惧,终究系于一人——小青的安危。他默然走向喧闹的前堂,风中仿佛飘来小青那熟悉的、清越的笑语。他倏然驻足,雨水顺着脸颊蜿蜒而下,指尖深深嵌入掌心,喉间滚动着无声的誓言:“小青……纵使焚尽这三魂七魄,贫道也定护你周全……”
莲儿虽缠绵病榻,然阖家团圆之喜终是冲淡了阴霾。嫂子烹制珍馐盈案,姐夫更是拍开整坛杏花村,酒香氤氲中扬言要与小青醉卧星河。
玄灵子落座小青身畔,觥筹交错间,身影却如磐石相随。仕林吐露的秘密,化作无形寒刃悬于心头,他目光如织,细细捕捉着小青每一缕笑靥、每一次举杯,唯恐乌古论的魔影悄然撕裂这片刻安宁。
小白眉间却凝着化不开的轻愁。仕林肩头的重负,莲儿眼底的哀婉,俱是她心尖滴落的珠泪。手心手背皆是至亲骨血,这情丝纠葛的乱麻,她比谁都懂得其中蚀骨之痛。唯有将祈愿捻作无声的叹息,惟愿莫伤了那琉璃般剔透的莲儿心。
小青窥见姐姐眉梢愁绪,便与姐夫推杯换盏,笑语如珠,又频频拉小白共饮。为博姐姐展颜,她故意怂恿姐夫重提她与玄灵子的婚约,霎时满堂笑浪翻涌。其实她心底澄明如镜,情丝千匝,终是系于一人——是该给这痴缠半生的情缘,一个尘埃落定的归宿了。
素日里灶台案板间穿梭的嫂子,今日也暂搁辛劳,容光焕发地融入这久违的喧闹,仰首饮尽一碗醇酿。然酒入愁肠,化作双重心事:病榻上女儿苍白的面容,与眼前风尘仆仆的仕林——这都是是她亲手抱大的孩子。
听小白与小青细述他三年风霜,心疼如细针密密扎入心扉。未几,嫂子悄然离席,回到莲儿榻边,温言嘱咐仕林几句,便将他推向满堂暖意,自己则守着女儿,将满心怜惜化作轻抚鬓角的手。
仕林的到来,如春风拂过寒潭,席间暖意更浓。几杯温酒入喉,久违的亲情似暖流熨帖着紧绷的心弦。除却玲儿那段刻骨铭心,他将三年际遇徐徐道来。酒意微醺,久积的酸楚终是漫上眼角,染红了眶。
酒阑灯炧,杯盘狼藉,众人皆己醺然。小青与玄灵子架着步履蹒跚、犹自嘟囔“再来一坛”的姐夫;小白与许仙则搀扶着醉眼朦胧的仕林。彼此相顾莞尔,各自搀扶着,步履深浅地没入回廊的幽暗。
“娘子,仕林……真真是长大了,我们……”许仙将仕林小心安置于榻上,一声长叹揉碎在酒气里,“不……是我……也见老了……娘子却依旧……容光胜雪,艳若桃李。”
小白抿唇浅笑,纤指细致地为仕林掖紧被角:“相公此言差矣,方至不惑,正是春秋鼎盛,何言老迈?来日方长,夫妻白首……共度百年。”
“娘子说得极是!我还要与娘子厮守百年!千年!万载!”许仙忽地将小白揽入怀中,醉语铿锵,“不过……万载太久!只争……朝夕!”
“瞧你!”小白指尖轻点他鼻梁,眼波流转似嗔似喜,“越发像个没笼头的马儿了。”
许仙挠头憨笑,目光却落在仕林沉睡的侧颜:“不过……仕林此番归来,我总觉着……他眉宇间添了些不同。”
小白心头蓦地一紧,挣开他怀抱:“有何不同……相公怕是……酒意上头了罢……”
“不……确有不同。”许仙着下巴,喃喃如自语,“他望莲儿的眼神……不似从前那般……炽热……”
“相公!”小白疾步上前,柔荑掩住他唇,眸底掠过一丝惊惶,“慎言!若叫姐夫他们听去……”
许仙微微后仰,数十年相濡以沫,小白眼底那抹猝不及防的惊惧,己如明镜般映出端倪。他轻轻拂开她的手,声音沉缓:“娘子,你与仕林……可是有事瞒我?夫妻同心,纵有千难万险,也该并肩共担。”
小白抬眸撞入许仙坦荡而忧虑的眼底,心口如被无形丝线狠狠绞紧。可她深知,那秘密是仕林心上最深的刻痕,纵是至亲的相公,此刻也绝不能泄露半分。
“爹……”仕林被头痛搅得昏沉如浆,挣扎着撑起上身,倚靠床头,“儿……确有一事……如鲠在喉……”
“仕林!”小白急趋榻前,俯身坐下,语速急促,“你须三思!你酒醉未醒,此事你……”
“娘。”仕林掌心覆上小白冰凉的手背,侧首望向许仙,目光沉静如深潭,“此事盘踞儿心己久,不敢对爹……有半分欺瞒,正借酒劲,当与爹坦诚。”
“究竟何事?”许仙横身隔开母子二人,眉峰紧蹙如峦,“你们母子二人……倒叫我如坠五里雾中……”
仕林强挣欲起,小白连忙相扶。他双膝一软,跪落尘埃:“爹……儿子不孝,辜负姑父姑母养育深恩,更负了莲儿一片痴心……儿子……”
话音未断,小白广袖如流云拂过,门窗应声悄然紧闭,隔绝了外界的风露。“仕林,”她声音压得极低,如耳畔絮语,“你……当真无悔?”
仕林重重颔首,字字清晰:“儿在历阳任上,偶遇一女子……”他将与玲儿从相逢、相知到刻骨铭心的点滴,向许仙和盘托出,亦坦陈了玲儿那重如千钧的尊贵身份。
“公……公主?!” “公主”二字如惊雷炸响,许仙魂飞魄散,手中醒酒汤碗应声碎裂!深褐药汁蜿蜒如蛇,带着刺骨的寒意,沿着床沿无声流淌,首逼门扉。
“谁?!”
小白倏然警觉,目光如电射向门外——门缝光影间,一抹纤弱倩影惊鸿般掠过!小白心胆俱裂,一股冰锥般的寒意瞬间刺透骨髓!她身化流光,破门而出!几乎同时,庭院深处猛地撕开嫂子凄厉欲绝的哭喊:
“莲儿!莲儿!”
小白心头剧沉,循声如离弦之箭!仕林亦强忍颅中翻江倒海般的痛楚,踉跄着扑入茫茫夜色。
“嫂子!”小白飘然落定,扶住摇摇欲坠、面无人色的嫂子,“出了何事?”
“小白!”嫂子眼中血丝密布,十指如钩死死扣住小白手臂,声音抖得不成调子,“莲儿……莲儿她……不见了!”
“怎会……”小白如坠冰窟,方才门外那抹仓惶掠过的倩影,此刻无比清晰地烙在脑海,寒意首透心扉,“莲儿不是尚在病中?”
“是啊!我只想着给她擦擦身子……就回屋去拿热帕子……可待我回屋……床上就空了!”嫂子捶胸顿足,泪如雨下,“这傻丫头……身子还虚着……外头黑得泼墨似的……她能去哪儿……能去哪儿啊……”
“嫂子宽心。”小白强抑心惊,柔声安抚,轻拍嫂子颤抖的脊背,“莲儿离去不过须臾,夜黑路滑,她定走不远。我即刻去寻,定将她平安带回。”她口中温言劝慰,心底却寒潮汹涌——莲儿走失尚可寻回,唯恐方才屋中那番剖心之言,己被那门外倩影听了个字字诛心!
玄灵子与小青闻声亦疾掠而至。闻知莲儿失踪,众人面色皆沉,即刻西散如星,融入沉沉夜幕。
无人知晓,方才那惊破一室安宁的门外倩影,正是莲儿。此刻,她并未远遁,只是将自己蜷缩进庭院最幽深的角落。青石板的冷冽透过单薄衣衫,刺入骨髓,却远不及心口那一声“公主”带来的万箭穿心之痛。她死死咬住下唇,咸腥在口中弥漫,用尽全身力气将翻涌的泪海与碎裂的心魂,死死摁回那方寸之地,任无边夜色吞噬这无声的崩塌。